春琴抄

2021年7月12日13:48:02 发表评论

春琴抄

译者序

谷崎润一郎是一扇门——一扇我得以进入日本近现代文学缤纷世界 的大门。最先吸引我的,是他早期的一系列被称为“恶魔主义”的作品。 这些作品呈现了一个绚烂瑰丽的感官世界,浓烈的色彩、璀璨的光线、 痛切的触感,无一不让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如何带着新奇和旺盛的生命力,对这个世界贪婪而又酣畅淋漓地去体验、去感受。这些作品就像黑 暗中发光的宝藏,吸引我前去一探究竟。而随后我发现的是一个更为广 袤而幽深的文学世界。谷崎润一郎在从二十五岁发表处女作《刺青》,到八十岁离世之间长达五十多年的漫长人生中,除了六十七岁那年因健 康状况不佳而息心静养之外,几乎每年都有大量作品源源不断地问世, 可谓生命不息,笔耕不辍,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一位罕见的长寿而又多 产的作家。谷崎润一郎构筑了一个庞大的文学帝国,透过“恶魔主 义”“受虐主义”“女性崇拜”“母性思慕”等等这些标签,我们都能从某一个 侧面窥见其文学世界之一斑,但却无法把握其全部。这些标签所显示的 是构成其文学的素材或线索,然而谷崎却有自己独到的方式和语言魅力将它们构筑起来。他对日语高超的驾驭能力,使他的文字读起来充满了 优雅的美感。他的文章披着“变态”的外衣,但本质却十分的健康,就像 作家其人,在自杀者众多的日本近代文坛十分异类地获得了长寿。他的 文学直到最后都透着初期作品中那种年轻人所带有的新奇和旺盛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让谷崎获得了日本帝国艺术院会员荣誉,并且成为了全 美艺术院·美国文学艺术院第一位日本的名誉会员。

从如此多产的一位作家的作品中,要选出两三篇的中短篇来抛砖引 玉,为中国的读者了解谷崎的文学打开一扇门,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小说《春琴抄》和随笔《阴翳礼赞》《恋爱与色情》的入选让我对编辑 老师的用心深以为然。《春琴抄》是谷崎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各种富有真知灼见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栋,作为译者我并不想有所僭越,去对这篇 杰作品头论足,我只想提醒一下各位读者,正如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一 样,《春琴抄》也有着十分丰富的阅读维度,是把它当作一个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来欣赏,还是像许多读者和批评家一样就谁是害得春琴失去 美貌的元凶做一番思索和探究,抑或是像末尾的和尚所说的那样,去体 悟那种将基于视觉的现实之美永久锁在观念之中,让美得以永生的禅机,这些都交给读者去决定吧。日本著名小说家、文艺评论家伊藤整曾 经这样评论谷崎的作品:“他的很多作品描写的是,对美或性的力量所 导致的秩序崩溃的恐惧以及感动。”您不妨也来感受一下这种恐惧与感 动吧。

《阴翳礼赞》是一篇影响深远的关于日本美学的文学性阐述。作者 以随笔的形式阐述了“阴翳”在日本文化,特别是建筑美学中的表象与意 义。这虽不是一篇逻辑严密,论据充分的科学论文,其中观点也不一定 得到学者的首肯,如日本风俗史学者井上章一就对其中观点表达了不同意见,他认为阴翳之美和明亮之美,无论在日本建筑还是西洋建筑中都 有表现,关注哪一方面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然而谷崎的 阐述却能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深深地折服于作者深邃的洞察力与纤细敏锐的感受力。通过谷崎润一郎优雅冷峻的文 字,您不妨也来感受一下区别于西方美学的日本美学的独特魅力吧。

《恋爱与色情》同样是一篇极具代表性的论述。它对日本人在恋爱 与性生活方面的特征及其原因等做了精妙的阐述。文章对日本人在性与 饮食生活方面表现出的特质,从日本的风土自然环境等方面作出了入木三分的观察和分析,这一点和《阴翳礼赞》有着相通的地方。作者借助

与西方这一他者的比较,进行了自我内省与反思,作者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还对《源氏物语》进行了现代文的翻译,他旁征博引,对自 古以来的日本人的性生活进行了独到的观察和分析,从他的文字中可以 品味到千年以来溶解于日本人血液中的文化记忆。

谷崎润一郎的文字细腻优雅,读来醇厚绵长,回味无穷,这样的文 字对译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由于时间仓促,且译者水平有限,疏 漏之处在所难免,欢迎读者批评指正。

春琴抄

春琴,本名 [1]屋琴,生于大阪道修町某药材商之家,殁于明治十 九年(一八八六年)十月十四日,其墓位于市内下寺町的某净土宗寺庙 之内。前些日路经此地,有心祭拜,遂前往寺内,一探其墓所在。男仆将我引至正殿后方,道:“ 屋家之墓便在此处。”只见一丛山茶的树荫 里,排列着几座 屋家历代先祖的墓冢,但春琴之墓却似乎不在其中。 我追问 屋家曾有一女,如何如何,不知其墓何在?仆人思索片刻 道:“如此倒另有一处或为施主所寻。”遂引我沿东侧陡坡上的阶梯拾级 而上。我知下寺町东侧的后方耸立着生国魂神社所在的高地,因此这个 陡坡应是寺内与那片高地之间所形成的斜面。那是一处大阪市内并不多见的枝繁叶茂之地,春琴的墓冢就建在那斜坡中段一处狭小而平坦的空 地上。墓碑正面刻着春琴的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而背面则刻的 是:“俗名 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 岁。”侧面还刻有“门人温井佐助敬立”的字样。春琴一生虽以 屋一姓 终老,但与“门人”温井检校[2]过着实质上的夫妻生活,也正因如此,春 琴墓才会像这样建在与 屋家墓地不同的地方吧。据寺庙男仆所言, 屋家早已没落,近年来只是偶尔会有后人前来祭拜,但即便如此也几乎 没有到春琴墓前祭扫的,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墓主人会是 屋家的 人。我道:“此墓主难道从未有人祭祀?”“倒也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 一位住在萩茶屋[3]的七十岁上下的老妇人,每年会来个一两次,她在这 个墓祭拜完之后,一定会到那边。可看到那边有一座小墓?”仆人一边 指着春琴墓左侧的另一座墓冢一边说道,“她一定会去那座墓前供上香 花,诵经的钱也是她给的。”顺着仆人所指,走到那小小的墓标前一 看,那墓石的大小约为春琴墓的一半左右。墓碑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

道信士”,背面刻的是“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 屋春琴门人,明治四 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这便是那温井检校的墓了。萩茶 屋的老妇人后文自有交代,此处不作赘述。只是这墓冢与春琴墓相比小 了不少,且墓碑上刻“门人”身份,死后亦严守师徒之礼,检校遗志可见 一斑。此时,夕阳余晖尽染,墓石之上金光灿然,我伫立山丘之上,放 眼望去,宏伟的大阪市容尽收眼底。想来这一带丘陵早在难波津[4]时代 就已横亘于此,面西的高地从这里一直向天王寺方向延绵而去。如今这 里的花草树木都受了煤烟的戕害,失了生气,一株灰扑扑的枯树高高伫立,很是煞风景。然而在墓地修建当时,这里必定葱郁苍翠许多,即便 到了今天,作为市内的墓地,这里也应该是最为幽静闲适、景致宜人的 一处。师徒二人终其一生,成就了一段不解的奇缘,如今他们鸟瞰着暮霭中屹立着无数高楼大厦的东洋第一工业都市,永久地长眠于此。然而 如今的大阪今非昔比,再难觅检校在世时的风貌。唯有这两座墓冢依旧 相伴而立,似乎仍在互诉着师徒间不灭的誓约。温井检校一家本来信奉日莲宗,除检校而外,温井一家的墓地都在检校的故乡江州日野町的某 寺庙之内。检校抛弃先祖的宗派,改信净土宗,也是出于进了坟墓也要 陪伴春琴左右的殉情之志。据说师徒二人的法名、墓地选址以及两座墓冢的相对位置等早在春琴在世时就已经定好了。目测春琴的墓石高约六 尺,而检校的墓石则大约不到四尺。两座墓并排着安放在一个石砌的低 台之上,春琴墓的右侧种着一棵苍松,苍翠的枝条像一座屋顶一样遮蔽在春琴的墓石之上,而在松树的庇荫无法企及的左侧相隔二三尺的地 方,检校的墓冢如同躬身侍奉的奴仆一般恭谨地守在一旁。伫立墓前, 检校生前勤勤恳恳,如影随形,侍奉师父左右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仿佛检校的灵魂就附着在这墓石之上,至今仍在享受着生前的幸福。我跪 在春琴的墓前,恭敬地行过祭拜之礼,随后又将手伸向检校的墓石,禁 不住轻轻地抚摸。直到夕阳没入宏伟街区的尽头,我徘徊在山丘上,久久不舍离去。

最近我得到一本名为《 屋春琴传》的小册子,这就是我得以知晓 春琴生平事迹的缘由。这本册子用的是纯雁皮纸,用四号活字印刷而 成,大约三十页的样子。据我推测,这大概是春琴三年忌时,她的弟子温井检校请人为她作了传,并印制分发给众人的。所以传记用文章体写 成,提及检校时也使用的是第三人称,但恐怕材料都是由检校提供的, 认为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检校本人也并无不妥。据这本传记记载:“春琴 家世代以 屋安左卫门为名号,世居大阪道修町,经营药材生意,到春 琴之父已是第七代。母亲阿茂,京都麸屋町迹部氏之女,嫁与安左卫门,育有两男四女。春琴为第二女,生于文政十二年(一八二九年)五 月二十四日。”传记中还说,“春琴自幼天资聪颖,姿容之端丽高雅,无 可比拟。其四岁习舞,自通举措进退之法,纤纤玉手收放之间尽显优雅,比之舞伎亦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师亦常啧啧赞叹:哀哉此女,如此 资质过人,成为一代名伎本是指日可待,怎奈生在良家,亦不知到底幸 是不幸。非但如此,春琴亦早早开始读书习字,进步之快,甚至凌驾于 两位兄长之上。”如果这些记述都是出自将春琴当作神来崇拜的检校之 手的话,其中有多大的可信度就很难说了,不过关于春琴的容貌“端丽 高雅”这一点,倒是可以从其他地方得到旁证。当时妇女身高总体来说 比较矮小,据说春琴的身高也不足五尺,脸上和手上的饰品都制作得极 为纤小玲珑。春琴有一张三十七岁时的照片一直流传至今,从照片上看 来,她有一张轮廓端正的瓜子脸,小巧的眼鼻仿佛是由纤细可爱的手指一下一下提捏而成的,轻柔得几乎就要消失不见似的。毕竟是明治初年 或者庆应时代的摄影,照片上散落着一些斑点,正如那些久远的记忆一 般显得稀薄和模糊。也许也有这个原因所以才让我有那样的感觉。从这 朦胧的照片上,除了可以窥见大阪富裕商家女子独有的气质之外,尽管 姿容秀美,却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个性之处,并不会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年龄上,说是三十七岁的话看起来也可以是三十七岁,但要说是

二十七八岁也并不奇怪。这时候的春琴已经双目失明二十年有余,但照片给人感觉并不像一个盲人,而更像是一位闭目养神的美女。佐藤春夫 曾经说过:聋人似愚人,盲人似贤者。这是因为聋人为了听清别人的话 总是皱着眉头,口眼微张,歪着脖子或是仰面朝上,总觉得有些呆傻的样子;而盲人则静静端坐,微微俯首,总是一副闭目沉思的样子,看上 去就像是深谋远虑的智者。我不知道是否具有普遍性,但有人认为佛陀 菩萨的眼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慈眼视众生”的“慈眼”,就是半闭着的 眼,所以看惯了佛像的我们更能从闭着的眼睛中感受到慈悲与恩惠,有 时甚至是敬畏。或许正因为如此,加上春琴又是一位柔弱的女子,所以我才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种膜拜古老的观世音画像时所产生的 淡淡的悲悯吧。据我所知,春琴的照片仅有这唯一的一张。在她幼年时代,摄影技术还没有传入日本,而就在拍摄这张照片的当年,偶然遭遇 了一场不小的灾难,在那之后是不可能再拍摄什么照片的,所以我们只 能凭借着这唯一的、朦胧的图像,去想象她的风姿与面容了。读者在看了前面的描述之后,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怎样的面容呢?恐怕在心里描绘 出的只是一幅模模糊糊、美中不足的影像吧;又或者那照片反而比读者 的想象更加模糊不清吧。其实,在她拍摄这张照片那年,也就是春琴三十七岁那年,检校也成了盲人,所以可以想见,检校最后看到的春琴的 样子应该和照片上的样子非常接近。如此一来,存在于晚年的检校脑海 中的春琴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一种朦胧的状态吧。又或者,他会不会在不断充盈和修饰那些淡去的记忆的过程中,在脑海中重新创造出了一个完 全不一样的高贵的女人呢?

《春琴传》继续写道:“正因如此,双亲视春琴为掌上明珠,对她 的宠爱超过了其他五个兄弟姐妹。然而春琴九岁时不幸罹患眼疾,不久 竟至双目完全失明,父母之悲痛可想而知,母亲可怜女儿命运多舛,怨天尤人,一度几近癫狂。春琴亦从此放弃舞蹈,专心练习弦琴乐器,立

志丝竹之道。”春琴所患眼疾是何种病症不得而知,《春琴传》中也没 有更详细的记述,但检校曾对人说起:“真可谓天妒英才,师父容貌倾 城,艺高一筹,却在一生中两次遭人嫉妒陷害,她一生命运多舛,都是 拜这两次灾难所赐。”结合这一点来看,春琴失明的背后似乎另有隐 情。检校还曾说过,师父的眼疾乃是风眼[5]。据我了解,春琴自幼娇生 惯养,确有傲慢之处,但言语举止亲切可人,对下人也关爱有加,性格 活泼开朗,待人接物得体,和兄弟姐妹们也相处融洽,集全家人的宠爱 于一身。但最小的妹妹身边的乳娘,不满父母对春琴的偏爱,暗地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所谓风眼,正如世人所知,就是引起花柳病的细菌感 染眼睛黏膜而导致的,所以不难看出,检校的意思是暗示这位乳娘通过 某种手段故意害得春琴失了明。但检校这么认为到底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还是他自己凭空臆测,就不得而知了。春琴后来脾气暴戾,如果说 是这些变故影响到了她的性格,那也在情理之中,但不光是这件事情, 检校因为过于哀叹春琴的不幸,他的话里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中伤和诅咒他人的倾向,因此关于乳娘一事的说法也很难全部相信,恐怕也只不过 是捕风捉影的臆测罢了。总而言之,在这里就不再追根溯源,只交代春 琴九岁失明一事就足够了。后来,春琴“从此放弃舞蹈,专心练习弦琴 乐器,立志丝竹之道”。也就是说,春琴倾心于音律是因为失明,不得 已而求其次。据说春琴也认为自己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她常对检校吐 露心声:“那些称赞我琴技的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我,要是我的眼睛没 有失明,我决不会走上丝竹音律之道。”言下之意,自己天赋异禀,就 算是在并不擅长的音乐方面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其傲慢自大可见一斑。 然而这话恐怕多多少少也经过检校的修饰加工,至少很难摆脱一种嫌 疑,那就是春琴一时有感而发的无心之言,检校却听者有意,铭记在心,为了将春琴高大化而赋予了这些话以重大的意义。前面提到的住在 萩茶屋的老妇人,名叫鹬泽照,是一位生田流[6]的勾当[7]。她曾经服侍 过晚年的春琴和温井检校,关系亲密。这位勾当说过:“听说春琴师父

擅长舞蹈,但古琴和三弦琴也是从五六岁开始,就跟随一位叫作春松的 检校学习的,那之后她一直勤学苦练不曾荒废,所以并不是双目失明以后才开始学习音乐的。那个时候富裕人家的女儿都时兴早早开始学习一 些文娱才艺,据说老师在十岁的时候就记下了那首高难度的《残月》, 并可以用三弦琴独立弹奏了。如此看来,老师在音乐方面也有着与生俱来的天才,决不是一般泛泛之辈可以比拟的,只不过双目失明以后,没 有了其他的乐趣,所以才更加潜心苦练,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大概这 位勾当的说法更加可信,春琴的才能其实从一开始就在音乐方面,舞蹈 方面到底是什么程度实在值得怀疑的。

虽说春琴在音乐上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但她生在富裕之家,并不用 担心生计,所以开始的时候她应该并没有想过要以此作为职业。后来她自立门户教授琴曲,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事情将她引上了这条道路。就算 是开门收徒之后,春琴也并不是以此作为生计的,每月从道修町的老家 送来的钱财根本不是当老师的收入可比的。可即便如此,这些钱财也没能长期支撑起她奢侈的生活。如此看来春琴开始学琴的时候并不是对将 来抱着什么现实的打算,而是全凭着自己的兴趣在勤学苦练的。春琴本 就天资过人,再加上她全身心的投入,“十五岁的时候,春琴的琴技突 飞猛进,同门之中实力未有可与之比肩者”的记述恐怕是符合事实的。 鹬泽勾当回忆说:“春琴师父常常自豪地夸耀,‘春松检校是一位非常严 厉的老师,可我从来没有真正被老师责骂过,相反,被称赞的时候更 多。我每次去学琴的时候,老师都会亲自点拨教诲,态度和蔼亲切,我 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要惧怕老师。’”勾当说,“春琴师父如此琴 技了得,却不曾吃过多少修行之苦,这也是天资过高的原因吧。”我 想,春琴乃是 屋家的千金小姐,再怎么严厉的老师也不可能像训练江 湖艺人的孩子一般厉声厉色,总是留了几分情面的。这其中可能也带着 老师对生在千金之家却又不幸失明的少女的怜爱和庇护之情吧,但我觉

得最为重要的还是春松检校爱惜赏识春琴的才能,所以才另眼相看的。 春松检校关心春琴更甚于对自己的女儿,春琴偶有微恙没有露面的时候,他便立马差人前去道修町,有时还亲自拄着拐杖前去探望。春松检 校常以收得春琴为徒而自豪,逢人便夸耀一番,还在专业练琴的弟子们 聚集的场合说:“你们都要以 屋家的小千金为榜样,你们今后要靠这 手艺混饭吃,如果还不如一个业余的千金小姐的话,前途堪忧啊!”此 外,如果有人质疑他太过于溺爱春琴的话,春松检校就会正色道:“这 是什么话!作为老师,严格训练才是对弟子真正的爱护。我不大训斥那 孩子正说明我对她关心爱护不够。那孩子天生适合练琴,悟性极高,就 算放任不管,该到什么程度她还是能进步到什么程度。我如果安了心地训练她,只怕更是后生可畏,那些以此为业的弟子们恐怕更要为难了。 她生在富贵之家,不愁吃穿,何须我倾力相授?倒不如下功夫将那些根 性愚钝的弟子训练成材。这都是为弟子们着想,怎奈何却遭此非议!”

春松检校的家住在一个叫靭[8]的地方,距道修町 屋家的店铺大约 有十丁[9]的路程。春琴每天学琴都由一个店里的学徒牵着手往返。那个 学徒是一个当时叫作佐助的少年,也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他与春琴的 缘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如前所述,佐助出生在江州日野,家里同样也是经营药材生意的。据说他的父亲和祖父年轻时都曾到大阪 屋家 做过学徒,所以 屋家对于佐助来说可以说是世代的主人家。他比春琴 长四岁,十三岁的时候来到 屋家做帮工学徒,那年春琴九岁,正好是 她失明的当年,不过佐助来的时候已经是春琴永远闭上美丽的双眸之后 了。对于从未见过春琴明亮的双眸一事,佐助直到晚年从未感到遗憾,反而觉得是一种幸福。如果一旦看到了失明以前的脸,势必会觉得失明 以后的脸是有所缺憾的,然而幸运的是,他从未觉得春琴的容貌有任何 的不足,从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的。如今大阪的上流家庭都争相把宅院搬到郊外,小姐们也开始亲近体育运动,呼吸野外的空气,接受日光的

照耀,从前那种足不出户的深闺佳人已经消失不见。但即便如此,住在 城市里的孩子们仍然体格纤弱,脸色也大都苍白,比起生长在乡野里的少男少女,皮肤色泽大不一样,说得好听些叫清新脱俗,说得不好听叫 病态。这不光是大阪独有的现象,而是都市人的通病。不过江户有些特 别,甚至女人也以浅黑的肤色为傲,论皮肤的白,是比不过京都大阪的。大阪那些世家名门的公子哥儿们,有的就跟戏剧里面的大少爷一模 一样,虽然身为男儿却腰身纤弱,直到三十岁前后才终于开始脸色红 润,身体开始储存脂肪,急剧地圆润饱满起来,渐渐有了绅士的派头。在那之前,他们同妇女孩童一般,皮肤白嫩,对服饰的品位也显得相当 柔弱。现在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旧幕府时代生在富裕的商人之家,关在 不健康的深闺中长大的千金小姐了。她们那种几近通透的苍白和纤弱,在乡下少年佐助的眼中,该是多么的神秘和娇媚啊!这个时候春琴的姐 姐十二岁,紧挨着的妹妹六岁,每个人在乡下人佐助看来都是乡间难得 一见的美少女,特别是失明的春琴,佐助被她身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气韵所深深地吸引了。他觉得春琴垂下的眼帘比她的姐妹们睁开的双眸更加 明亮动人,他觉得这张脸必须是这个样子的,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的。世人都说 屋家四姐妹中,春琴的容貌最为出众,就算这是事实, 人们对不幸的春琴所抱有的一种怜惜之情也多少在里边起到一些作用, 然而到了佐助那里就完全不同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佐助非常讨厌别人说他对春琴的爱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或怜悯,一旦有人做出这样的揣测, 他便会感到万分意外和无辜。他说:“我看着师父的脸,从来没有感觉 过怜悯或是悲哀。和师父比起来,明眼人反而显得可悲。师父那样的容貌才情,为什么需要别人的怜悯?师父反而觉得我佐助才是可怜之人。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除了眼鼻健全之外,没有任何一点比得上师父的。 真正有所缺陷的是我们才对吧。”只不过,这是后来说的话,佐助刚开 始的时候一定是勤勤恳恳侍奉春琴左右,胸中充满了火一样的崇拜的。 当时想必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春琴的感情,即便是有,也不敢有什么

非分之想吧,因为对象不但是天真无邪的孩子,还是几代的主人家的小 姐。对于佐助来说,能够做个小姐的跟班,每天一同行走在路上,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让一个新来的毛头小子为小姐牵手引路,这事儿似乎 不大合情理。的确,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只交给佐助一个人的,有时候 是丫头,有时候是别的学徒小厮,只因有一次春琴表示:“就让佐助来 吧。”于是从那时起,这个差事才都交给了佐助。那是佐助满了十四岁 以后的事。他被委以重任,感到无上的荣幸。他总是把春琴的小手轻轻攥在自己的掌中,牵着她走过十丁的路程,前往春松检校家,然后等待 练琴完毕,再牵着她回到家中。在往返的途中春琴很少说话,而只要春 琴没有主动搭话,佐助也只是默不作声,谨小慎微地完成任务,生怕有 什么闪失。曾有人问过春琴:“小姐为何选择佐助当差啊?”她回答 说:“佐助最为老实本分,不必说的话,他绝不多嘴多舌。”如前所述, 春琴本来亲切可人,待人接物温柔得体,可自从失明以后,她变得性情 古怪阴郁,很少朗声言语,更鲜有笑容,总是冷若冰霜,噤若寒蝉。大概是佐助的沉默寡言,勤恳知趣深得春琴的喜爱吧。(据说佐助并不愿 看到她的笑脸。可能他认为盲人笑起来给人愚钝可怜的感觉,在感情上 是无法接受的吧。)

说是因为中意佐助的沉默寡言、老实知趣,可这究竟是不是春琴的 本意呢?或许她也朦胧地感觉到佐助对她的崇拜和爱慕,即便年幼懵懂,心中也暗自欣喜,这也不无可能。要说十岁的少女还不大可能有这 样的心思也是在理的,可春琴天生敏感早熟,加上因为双目失明,第六 感变得更加敏锐,如此想来,这也未必全是无中生有的臆测。心高气傲的春琴在后来意识到男女之情以后也不曾轻易表明心迹,很长时间内都 没有把自己交给佐助。如此看来,虽然多少存有疑问,但不管怎么说一 开始春琴的心里几乎是没有佐助的位置的,至少在佐助看来是这样的。在为春琴牵手引路的时候,他总是把左手举到春琴肩头的高度,掌心朝

上,轻轻地托住春琴的右手,但对于春琴来说,佐助似乎就只是作为一 只手掌而存在似的。偶有让他办事的时候,或以动作举止示意,或皱着眉头使脸色,又或者像是出谜题似的自言自语,就是不愿清楚地说明要 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一旦佐助没有注意到这些指示,春琴必定心生不 悦,所以他不得不时刻警惕着,生怕看漏了春琴的脸色和动作。他觉得春琴像是故意在考验他小心谨慎的程度似的。春琴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千 金小姐,自然任性,加上盲人特有的坏脾气,她对佐助百般刁难,不给 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有一次,在春松检校家里排队等候练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春琴不见了人影,回过神来的佐助立刻四处寻找,才发现春琴 一个人进了茅厕。平日里春琴起身小解的时候,佐助看到她默默起身离 去,就知道是去茅厕,于是紧跟着追上去,牵着手将她引到茅厕门口,然后在那里候着,等她出来再为她浇水洗手。可那天佐助走了神,春琴 就一个人摸索着去了。“真是对不住小姐!”佐助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从 茅厕出来、正要伸手去拿洗手池的长柄勺子舀水的春琴面前,用几乎颤 抖的声音说道。可春琴摇头说道:“不必了!”然而这种情况下,如果老 老实实地退回去,那后面更不会有好果子吃。佐助明白,这个时候就算 生拉硬拽也要把她手中的长柄勺拿过来,为她浇水洗手。还有一次,是一个夏天的下午,也是在排队等待练琴的时候,佐助毕恭毕敬地在身后 待命,只听得春琴自言自语道:“真热!”佐助不知何意,只好试着附和 道:“是啊,真热啊!”可春琴那边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又继续说 道:“真热!”佐助忽然想起正好身上带着一把团扇,于是取出来从背后 为春琴打扇,这时春琴才总算满意了似的,不过只要佐助稍有松懈,她 就不停地重复说:“真热!”春琴就是如此这般的傲慢任性,不过她并不 是对每个下人都这样,而是对佐助显得特别苛刻。本来就是那样的脾 气,而佐助又竭尽全力刻意迎合,这才使得春琴对待他的方式变得极端起来。春琴最中意佐助服侍,原因就在于此,而佐助也并不觉得这是件 苦差,相反,他觉得很高兴。也许这是因为他把春琴这种特别的刁难当

作是对他的一种依赖,从而把它当成了一种恩惠吧。

春松检校训练弟子们的房间位于里屋的错层之中,轮到春琴的时 候,佐助就领着她爬上楼梯,引她坐在检校对面的座席上,在前面摆放好三弦琴或古筝,然后就退到休息室里等候,等到练习结束再上去接她 下来。在等待期间,佐助也始终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丝毫不敢大 意,一旦听到练习结束了,他会在春琴唤他之前迅速前去迎接。正因如此,春琴所练习的琴曲就很自然地进入了佐助的耳朵,他对音乐的兴趣 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佐助后来成长为一流的大家,这其中可能少不了 天生具有的才能,但如果他无缘侍奉春琴,也没有产生想要与春琴融为一体的强烈的爱情,那么他很可能只是获允使用 屋家的字号,作为一 介药材商度过平凡的一生罢了。他在后来成为盲人并获得检校的官位以 后,仍然声称自己的琴技远不及春琴,自己完全是靠了老师春琴的启发才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佐助从来都将春琴抬得高过九天,而自己则过分 谦卑,所以这样的话也不可全信,不过且不论两人技艺到底孰优孰劣, 相比之下春琴更有天赋,而佐助则更加刻苦勤奋,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他从十四岁那年岁末开始,悄悄地把主人家给的零花钱和到别人 家去跑腿时得的赏钱存起来,为的是买一把自己的三弦琴。第二年的夏 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买到一把粗制的练习用三弦琴。为了不让掌柜的发现了盘问,他把琴杆和共鸣箱拆开分别带进了天花板顶上的寝室里, 每天晚上等到伙伴们都睡熟了,才开始一个人练习。但佐助本来是为了 子承父业才来到 屋家做学徒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也 没有自信把它作为将来自己的本职。只不过由于对春琴过于忠实,他努 力想把春琴的所好变成自己的所好,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由这种心理自然产生的,丝毫没有通过琴曲赢得春琴芳心的想法。这一点可以从一件他 对春琴都极力隐瞒的事情上得到证明。佐助同五六个伙计和学徒一起睡 在一间站起来几乎碰到头的低矮狭窄的房间里,他以不影响他们睡觉为

前提请求他们保守秘密。小伙子们都是怎么睡也睡不饱的年纪,一躺下 来就睡得死死的,所以也没有人表示不满。佐助就是在他们都睡熟之后,从被窝里爬起来,躲到取出了被子的空壁橱里悄悄练琴的。天花板 上的房间本就已经闷热不堪,更不用说夏夜的壁橱里有多热了。但这样 一来不但可以防止琴声泄漏,还可以阻挡外边的鼾声或梦呓,实在是个不错的去处。当然拨子是不能用的,只能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摸索 着用指尖弹奏。但佐助丝毫没有觉得这一片漆黑有什么不便,盲人就始 终处于这样的黑暗中,而我们的小姐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弹奏三弦琴的。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也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世界里,感到无比的 欣喜。在后来被允许公开练琴之后,他还是说不和小姐一样就不自在, 于是在拿起琴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也就是说佐助双眼健全却意欲尝受和盲目的春琴同样的苦难,想要尽可能地体验盲人受困的 境遇,有时甚至像是对盲人抱着羡慕。他后来真的成了盲人,这和他少 年时代的这种心境不无关系,想来绝非偶然。

无论何种乐器,若要深得其中奥妙精髓,恐怕难度都不相上下,但 小提琴和三弦琴这样的乐器,琴弦的各个位置上没有任何的标记,而且 每次弹奏都需要对琴弦进行调试,所以要练到能够弹出基本像样的曲调来并非易事,是最不适合自学的乐器,更何况在没有乐谱的时代其难度 可想而知,就算是跟着老师学,也是所谓的“古筝三月三弦三年”。佐助 没钱购买古筝那样昂贵的乐器,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把那样的庞然大物 搬进房间里,所以只好从三弦琴开始练习。但据说琴弦的调试他从一开 始就掌握了。这固然说明他天生具有的辨音能力不差,但同时也足以证 明他平时随春琴去检校家学琴时,在等候期间是多么用心地倾听别人练琴的。调子的区别,歌词、音调的高低,旋律的起伏,所有这些他都必 须依靠耳朵记下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借。就这样,从十五 岁的夏天开始的半年时间内,这件事很幸运地除了同室的伙计们之外,

没有被其他人知道。但到了那年的冬天却发生了一件意外。某一天黎明时分——说是黎明,但寒冬时节的凌晨四点左右和漆黑的深夜没什么区别——这个时候 屋家的女主人,也就是春琴的母亲茂夫人起来上茅 厕,隐约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雪》的琴声。以前的人确有“寒练”的 习惯,就是在寒冷的冬夜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置身寒风之中练习技艺。可是道修町一带多药铺,一排排都是正经买卖的店铺,并没有琴艺 师傅或是艺伎居住,风月场所更是一家也没有。可这三更半夜的有谁会 弹琴呢?就算是“寒练”,这时间上也太奇怪了。如果是“寒练”的话应该 是用拨子高声弹奏的,可是这琴音却是用指尖微微轻弹,而且似乎是在 同一个地方反复练习直到满意为止,可以想见此人练习十分用心。 屋 夫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那晚就那么回去睡了。可是后来 又有两三次晚上起来的时候听到,一说起这事,才知道其他人也听到了 这声音。大家都议论纷纷:“到底是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呢?”“也不像 是狸子鼓腹作乐[10]啊。”这事儿在店员们知道之前已经在里屋那边传开 了。从那年夏天以后,佐助要是一直都躲在壁橱里练琴也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可是因为别人都没有丝毫察觉,他变得胆大起来,再加上平时 干活辛苦,休息时间又被用来练琴,所以他严重睡眠不足,待在暖和的 地方马上就会打瞌睡,于是从那年秋末开始,每天晚上都到晒台上去练琴了。他在晚上亥时,也就是十点钟的时候和店员们一起就寝,凌晨三 点钟左右爬起来,抱着三弦到晒台上去练习,就这样在寒冷的夜气中一 直独自练习到东方开始微微泛白的时候,才又回到房间里继续睡一会儿。春琴的母亲听到的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练琴声。想来佐助悄悄练琴的 那个晒台应该在店铺的顶上,所以比起睡在正下方的店员们来,住在隔 着中庭的里屋的人们更容易发现。他们打开走廊的防雨窗时很容易就能听见琴声。里屋那边吩咐下来让店员们调查此事,结果很快就查出是佐 助所为。他被叫到总管面前挨了一顿训斥,本来没收三弦琴,今后禁止 再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没想到的是,从意外的地方伸来了援助之

手。里屋中有人提出:“姑且听听他到底弹得如何吧。”而且首先提出来 的人竟然是春琴。佐助觉得这事要是让春琴知道了一定会惹她生气,她 一定会嘲笑或是不屑一顾地认为:“老老实实尽你的本分就好了,身为 学徒竟然不自量力地学什么琴。”但不管哪一种,肯定没有好事发生。 正因为他一直害怕被春琴知道,所以当别人真的愿意听他弹琴的时候他 却打起了退堂鼓。他心想,若是老天爷看到了自己的诚意,让小姐受了 感动的话倒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怎么想小姐都只是想看我的笑话,权当消遣罢了,更何况我也没有在人前演奏的自信。可是一旦说了要听,按 照春琴的脾气,不管怎么回绝也是没有用的,再加上春琴的母亲和姐妹 们也很好奇,所以最终佐助还是被叫到里屋去给大伙展示自学的成果。 对于他来说那的确是十分盛大的场面。当时佐助勉强可以弹奏偷学来的 五六首曲子,于是他被要求把会弹的都弹来听听。佐助于是壮着胆子,使出浑身解数把练习过的曲子都弹了一遍。有《黑发》一样轻柔的曲 子,也有《茶音头》那样的高难度曲子。本来学习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顺 序,零零碎碎地听一点记一点,所以很多东西记得比较杂乱。也许正像佐助猜测的那样, 屋家的人开始的确是准备看他的笑话的,可是听了 他的弹奏之后,发现他按压琴弦的位置找得很准,音调高低起伏也能把握,所以大家都很是赞赏。

《春琴传》记载:“彼时春琴怜悯佐助之志,曰:‘难得汝诚心学 琴,往后吾将倾囊相授,闲暇之时汝当常受为师教诲,励精苦练才 是。’春琴之父安左卫门最终也应允此事,佐助欢欣鼓舞,如登九天, 学徒分内事务更加勤勉不怠,每日皆于一定时间内接受春琴指教。如此,十一岁的少女与十五岁的少年之间,除了主仆之外,又结师徒之 缘,实为可喜可贺。”平日任性刁钻的春琴此时何以突然对佐助流露温 情?也有一说,认为此并非春琴主动拿的主意,而是周围的人有意促 成。想来,失明的少女就算生在幸福之家,稍有不慎便容易陷入孤独,

变得性情忧郁,双亲自然不用说,就连下人们也都苦于应付。有没有什 么办法可以慰藉她的心灵,让她心情愉悦呢?正当大伙儿冥思苦想而不得其法的时候,偶然得知原来佐助与她兴趣相投。下人们都觉得这位小 姐难伺候,想着让佐助去应付,好减轻一点自己的负担。想是下人们在 春琴那里吹了耳旁风:“佐助这小子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难得他这 么用心,小姐不如栽培栽培他如何?若能得到小姐真传,也是他的造 化,他必定求之不得呀。”只不过,按照春琴的性子,若是无意如此未 必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可见到了这个时候她对佐助也有了好感,心底也有了几分春水荡漾的情愫了吧。无论如何她说要收佐助做弟子,对父母兄弟和下人们来说都是件好事。再怎么天赋异禀,毕竟是十一岁的女 孩子,是否真的能够为师授业值得怀疑,但这并不是关键,这样一来, 她的寂寞无聊得以排遣,周遭的人也就轻松许多,也就等于是让佐助陪着春琴玩过家家的游戏罢了。所以与其说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佐助,不如 说是为了春琴着想,但从结果来看,佐助所得到的要多得多。《春琴 传》虽然记载“学徒分内事务更加勤勉不怠,每日皆于一定时间内接受 春琴指教”,但可以想象,此前每日单是为春琴牵手引路就耗去几个小 时,如果说每天都被叫到小姐的房间去学琴的话,应当是无暇顾及店内 事务的了。佐助的父母亲是想把儿子培养成为商人才把他送到店里当学徒的,现在却让他整天伺候小姐,安左卫门似乎也有顾虑,觉得对不住 他的父母,可是比起一个学徒的将来,让春琴高兴显得更加重要,更何 况这是佐助本人的愿望,所以也就姑且默许了这件事。佐助称呼春琴 为“师父”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春琴命他在平时可以称呼自己“小 姐”,但上课的时候必须称其为“师父”,而春琴自己称呼佐助时也不再 加上敬称,而是直呼其名,一切都仿照春松检校对待弟子的礼数,要求 佐助严格遵守师徒之礼。就这样,两人如大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开始了他们的过家家游戏,春琴也乐在其中,忘掉了孤独。然而从那以后,经年 累月,两人丝毫没有停止游戏的迹象,反而在两三年后,教授者和被教

授者都逐渐脱离了游戏的范畴,变得认起真来。春琴每天的日课是下午 两点左右到检校家,练习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回家后会练习当天学到的内容直到日暮时分。吃过晚饭后,春琴有时若有兴致就把佐助叫到二 楼的起居室内,教授琴技,到后来最终变成了每日不辍的日课,有时候 直到晚上九十点钟也不放他回去。“佐助,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不行 不行,弹不好就给我弹一个通宵!”楼下的伙计们常常听到春琴这样厉 声呵斥的声音。“笨蛋!怎么就记不住呢!”这位年轻的女师父还常常一 边破口大骂,一边拿着拨子往头上挥去,打得徒弟嘤嘤抽泣。

众所周知,以前为了让徒弟学艺成材,师父往往会施以严苛的训 练,甚至是体罚。今年(昭和八年)[11]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 闻》报星期日专页上,刊登了小仓敬二君撰写的一篇题为《木偶净琉璃 戏的染血修行》的报道。据这篇文章说,摄津大掾[12]死后的名演员, 第三代越路太夫[13]的眉间有一个明显的新月形的伤痕,那是他的师父 丰泽团七[14]留下的。当时他大喝一声:“你何时才记得住!”拿着拨子一 下将他戳倒在地。此外,木偶净琉璃戏的木偶师吉田玉次郎的脑后也有 类似的伤痕。玉次郎年轻时和他的师父,有名的吉田玉造合作表演《阿 波的鸣门》[15]。他的师父负责操纵一场逮捕戏中的十郎兵卫,而玉次 郎就负责操纵十郎兵卫的脚。那时,本该干净利落完成动作的十郎兵卫 的脚上动作始终无法令师父满意。师父骂了句,“蠢货!”拿起武打戏用 的真刀突然对着他脑后用力一击,那刀痕直到今天也不曾消失。不但如 此,在玉次郎身上留下伤痕的玉造也曾被他的师父金四用十郎兵卫的木偶打破了脑袋。那木偶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支离破碎、四处飞散。他向 师傅要了那血迹斑斑的木偶的一只脚,用丝绵包起来存放在一只本色木 料做的盒子里,时不时拿出来像在慈母灵前叩首一般地拜上一拜。他常 常会感激涕零地向人讲述:“若是没有这个木偶的责打,我一辈子也许 只能庸庸碌碌地收场。”上一代的大隅太夫在学艺时代笨拙如牛,被称

作“笨牛”。他的师父是有名的丰泽团平[16],就是人称“大团平”的近代三 弦琴大师。一个闷热的盛夏之夜,这位大隅正在师父家里练习《木下荫 挟合战》[17]中的《壬生村》一段,其中“这护身符袋可是先人遗物 啊!”这段词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好。练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法令师父 满意。后来师父挂起蚊帐,钻到里面去听。大隅在蚊虫的叮咬中不停地练习,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过去了,夏天的夜晚亮得早,在他无休 止的重复中天边开始泛白,而师父可能也精疲力竭,似乎睡着了。可即 使如此,他还是继续发挥“笨牛”的特色,师父没有说“好”,就决不停下 来,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忽然,蚊帐里传来团平的声音:“好了!”看 上去像是睡着了的师父其实一个盹儿也没打,一直在听着呢。这样的趣闻逸事不胜枚举,并不是只限于净琉璃剧的太夫或木偶师,生田流的古 筝或三弦琴技艺的传授也是一样。而且这方面的师父很多都是盲人的检 校。一般来说身体不健全的人很多都性格偏执,很难否认其中存在训练严苛化的倾向。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的教授法素以严苛闻名,前文已有 提及。稍有不合意之处,便会劈头怒骂,拳脚相向。教的人是盲人,被 教的人很多时候也是盲人,以前还出过这样的事儿:一个弟子被师父打骂的时候,一步步往后退,最后抱着三弦琴从二楼的楼梯上滚落下去。 后来春琴自立门户开门收徒,她训练弟子也是出了名的严苛,继承师父的衣钵可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其实早在她教授佐助的时候这种 倾向就已经初现端倪了。换句话说这始于年幼的女师父责打徒弟的游 戏,后来渐渐脱离游戏,进入了现实生活。也有人说,男老师责打弟子的事确实不在少数,可像春琴这样的女老师责打男弟子的情况却十分少 见,由此想来,其中或带着几分嗜虐的倾向,假托调教栽培弟子之名, 其实是享受着一种变态的性快乐也未可知。到底是不是那样,到了今天已经很难做出判断。但有一件事是明确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 时候一定是模仿大人的。春琴也曾备受检校的宠爱,虽然自己没有受过 肉体上的责打,但平日里知晓师父的做法,幼小的心里以为做师父的本

来理应如此,所以在做游戏的时候早早开始模仿,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这样不知不觉中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演变成了一种内在的习性了 吧。

佐助似乎是个爱哭的主儿,据说他每次被小姐责打都会哭鼻子,而 且是特别没骨气地嗯嗯啊啊地叫唤,旁人听到都会皱着眉头说:“小姐 的虐待又开始了。”最初抱着找个人陪小姐做游戏想法的大人们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感到相当的为难。每天晚上光是古筝或三弦琴的练习声已经让人觉得吵闹,加上春琴不时发出的激烈的责骂声和佐助的哭声,一直 闹腾到深夜,让人不得安宁。女佣们觉得佐助可怜,而且更重要的是这 对小姐来说也没有好处,所以有时候就有人看不下去,冲到练琴的房间里劝阻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您这么对待一个男孩子,哪里像 个千金小姐呀?”每当这个时候,春琴反而肃然端正衣襟,盛气凌人 道:“你们知道什么?何须多管闲事!我对佐助真心相授,并非儿戏。 正是为了佐助着想我才会如此大动肝火。不管我如何生气如何责罚,练 功始终是练功,不可儿戏,你们不知道吗?”《春琴传》中是这样记载 的:“春琴正色凛然道:‘汝等欺吾年少,竟敢冒犯学艺之神圣!吾虽年 少,然既为人师,当有为师之道,吾传授技艺,本非一时儿戏,佐助生 来好音曲,奈何一介学徒之身难以拜得名师,不惜励志独学,其心可悯,吾虽不才,愿为其师代授技艺,唯愿助其达成心愿,汝等不解其中 道理,当速速离去!’听这一席话,来者皆畏其威容,惊其辩才,常以狼狈之态仓皇而退。”由此可以想象春琴的凌人气势是何等让人生畏。 佐助哭是哭,可听了她的这番话心中充满无限感激,他的哭泣不只是因为忍受痛苦的原因,他的眼泪中还有听到这位既是主子又是师父的少女 对自己的激励之后流下的感激的泪水。所以不管忍受多大的痛苦他都没 有逃避,一边哭一边练习,直到得到师父的首肯为止。春琴的脾气时好时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那是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她会皱着眉头默不

作声地把第三根弦用力一拨,或者让佐助一个人弹奏三弦,不置可否地 只是默默地听着,这种时候佐助是哭得最多的。有一天晚上,练习《茶音头》的间奏部分的时候,佐助掌握得很慢,练了很多次始终出错,春 琴终于失去了耐性,按惯例她是放下三弦琴,一边用右手用力拍打膝 盖,一边口头模仿琴音来配合的:呀——叽哩叽哩刚,叽哩叽哩刚,叽 哩刚叽哩刚叽哩嘎——叽噔,哆噌哆噌隆,呀——噜噜通……可这次她 终于一声不响地甩手不管了。佐助像被抛弃在汪洋之中找不到一根稻 草,可是又不能就此作罢,于是只好自己一个人一边琢磨一边弹,可不 管怎么弹春琴始终不置可否。这样一来,佐助愈发慌乱,血液倒流,全身直冒冷汗,最后弹得一塌糊涂。而春琴仍然默不作声,双唇更加紧 闭,深锁的眉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这样僵持超过了两个钟头的时 候,母亲茂夫人穿着睡衣上楼来了,“热心也要有个度,过犹不及,对 身体也不好。”茂夫人用劝慰的语气终于把二人分开了。第二天春琴被 叫到父母跟前,“你好心教佐助学琴自然是好事,可是打骂弟子那是人人都认可的检校先生做的事,你虽擅长琴技,但仍是跟随师父学艺的徒 弟,现在开始就摆出师父的架子必然滋生骄傲之心,但凡技艺的训练, 一旦自高自大必不能进步,更何况你身为女子,动辄对男人破口谩骂,成何体统,这一点勿请自律。从今以后要严格作息时间,夜深之前早早 结束,佐助的哭声吵得众人无法入睡,甚为烦恼。”以前从来没有训斥 过春琴的父母这次也终于忍不住苦口婆心地一番说教,就连刁蛮任性的春琴也无言以对,表示接受父母的教训。然而春琴只是表面上服从,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效果。她反而怪罪佐助:“真是窝囊废!堂堂男儿一点 皮肉之苦都受不得,放声哭泣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害我受父母的责 骂。若要技艺精进,就算再痛也要咬牙忍住,如果这都做不到,我就不 再是你的师父。”从那以后,佐助不管多么痛苦也一声不吭地忍了下 来。

屋夫妇似乎也很忧心女儿的性情变化。春琴失明以来,性格逐渐 变得刁蛮,开始教佐助学琴以后甚至变得言行粗暴。女儿有佐助伺候 着,这事儿喜忧参半。佐助尽力取悦于她自然是好事,可是不分是非、毫无原则地一味讨好迁就,结果必然助长女儿的坏脾气,将来不知道会 变成怎样一个刁钻乖僻的女人,夫妇二人对此暗自痛心不已。大约在佐 助十八岁那年的冬天,他在主人家的安排下正式拜在了春松检校门下,也就是说春琴不能再直接教授佐助了。这大概是春琴的父母为女儿着 想,认为模仿师父授徒是最大的病根所在,会给女儿的品性造成不良的 影响,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但同时这也决定了佐助今后的命运。从这个时候开始,佐助就完全地从学徒的事务中解放出来,开始名副其实 地作为春琴的导盲人和陪练弟子拜在检校门下学习琴艺了。佐助本人不 用说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了,很容易推测,安左卫门也下了很大的功夫游说佐助老家的父母,求得他们的谅解,他费尽唇舌劝说他们放弃让佐助 从商的念头,作为补偿, 屋家会保证他的前途,决不会弃之不顾。可 以想见,安左卫门夫妇可能为了春琴着想,动了招佐助为婿的念头。女 儿身有残疾,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很困难,如果是佐助的话,倒是一桩求之不得的良缘,他们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就这样,两年之后,也就是春 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那年,父母第一次就结婚的事去探了探口风, 没想到春琴冷眼拒绝了,显得很不高兴,说自己终身不打算嫁人,更何况嫁给佐助这样的下人,更是想也没想过。然而更没想到的是,那之后 又过了一年,母亲发现春琴的身体起了变化,她不敢肯定,暗中留意春 琴的肚子,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肚子要再显一些的话,店里的伙计下人们就该炸开锅了,趁现在采取措施的话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母亲想 到这里,没有告诉她的父亲,自己悄悄地去向本人求证,可春琴却矢口 否认了。母亲不好再深究,半信半疑地又耽搁了一个月,而此时已经是纸包不住火了。这一次春琴老老实实承认了怀孕的事实,可不管怎么 问,她始终不肯说出对方是谁。勉强追问之下,她说两人承诺互相不说

出对方的名字。再问是不是佐助,她决然否认道:“我怎么会看上一个 学徒?”虽然每个人都很自然地怀疑到佐助身上,可毕竟是凭空臆测, 没有根据,去年春琴也曾表明过对佐助的态度,所以父母也不得不认为可能并非佐助。而且如果两人真的有那种关系很难在人前瞒天过海,何 况都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少男少女,再怎么假装没事也很难不被察觉。可 佐助自从成了春琴的同门师兄弟之后,便再没有机会像以前那样与春琴对坐到深夜。最多有的时候作为同门师兄弟陪同排练而已,其余时候春 琴总是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对待佐助的态度从来不会超越一个导盲的 随从。伙计和下人们做梦也没想过两个人之间会有逾矩之事发生,相反他们都觉得两人之间的主仆之别过甚,少了些人情味儿。既然如此那么 佐助至少应该知道些什么吧。夫妇俩猜测或许是检校门下另外的弟子,把佐助叫来一问,他却是一问三不知,不但自己没有做过,那人到底是 谁自己也没有丝毫的线索。但是被叫到夫人跟前的佐助一副战战兢兢的 样子十分可疑,一再追问之下,说出来很多话难以自圆其说,最后被问得哭了起来,说是如果说了小姐不会饶了他。“袒护小姐没问题,可是 你怎么能对主人的吩咐置若罔闻?你隐瞒实情反而会害了小姐,老实告诉我那人是谁。”任凭夫人磨破了嘴皮子他还是不肯说。不过从佐助的话里边总算听出些言外之意:那个人果然就是佐助本人。出于对小姐的 承诺他不好说明,但言下之意似乎希望听话者能够自己听出那意思来。

屋夫妇觉得,既然孩子已经怀上了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况且对方是 佐助已是万幸,心中虽然忧虑但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不明白既然如 此,为何去年提起和佐助的婚事时她却要说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话,这女儿家的心思实在是捉摸不透。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还是早点让他们在一起 为好,于是夫妇俩再一次向春琴提起和佐助的婚事,可春琴还是把脸一 沉:“怎么又提这事儿?我不想听!去年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来没想过 嫁给佐助。父母亲可怜我的境遇我感激不尽,可我虽身有残疾也不至于 下嫁一个仆人。这样也对不起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那么,你肚子里

孩子的父亲是谁?”“别的我都可以回答,唯独这件事情请不必再问。反 正我也不打算跟他在一起。”她这么一说,佐助的话又变得真假难辨起 来,到底谁说的是真的,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夫妇俩束手无策,但除了佐助之外实在想不出可能的第二个人来,于是他们猜测可能是面子上 过不去所以才故意反对的,等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会吐露心声了吧。无奈 之下,夫妇俩只好暂且停止揣测,先以温泉疗养的名义把春琴送到有马去待产。那是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佐助留在了大阪,而两个女用人 陪着她在有马一直待到十月。春琴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那孩子的脸长 得跟佐助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个谜似乎已经解开了,然而春琴还是和之前一样,不但不愿提和佐助成婚的事,甚至仍然不愿承认佐助是 孩子的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家里人试着让两个人来了个对质,可这个 时候,春琴正颜厉色道:“佐助何出此言?难道不怕引人误会吗?这可 叫我如何是好?没有做过的事就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没有,知道 吗?”被春琴这么一说,佐助立刻就蔫了,随即改口道:“小的怎敢对主 人家的小姐做出这种事来?小的自幼蒙 屋家庇荫,大恩未报,怎敢不 自量力,包藏祸心?小的实在冤枉!”这次佐助顺着春琴的意思,来了 个彻头彻尾的否认,这下事情就又走进了死胡同。“难道你就不可怜可 怜你的亲生骨肉吗?你若一意孤行不愿成婚, 屋家也不能养一个没有 爹的孩子,就只好送与他人了。”本来想用孩子来逼她就范,没想到春 琴面不改色道:“就请送与他人去吧。我意已决,终身不嫁,不愿有此 累赘。”

就这样春琴的孩子就抱养给了别人。这个孩子是弘化[18]二年出生 的,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而且收养孩子的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也无 人知晓,这大概是春琴的父母有意为之。这样,春琴终于任性到底,含含糊糊把怀孕生子的事给糊弄了过去,又让佐助牵着手去检校那里练琴 了。那时候,春琴和佐助的关系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可是一旦想要

把这种关系正式化,两人就会矢口否认,知道女儿脾气的 屋夫妇也只 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就这样二人之间这种让人分不清到底是 主仆还是师兄妹还是情人的暧昧关系持续了两三年,在春琴二十岁的时 候,春松检校去世了。春琴从此自立门户,开始作为琴艺师傅开业收徒。她从父母的家里搬出来,在淀屋桥一带置了一处房产,佐助也跟着 搬了过去。春琴的实力在检校在世时就已经得到其认可,想是春琴在检 校生前就已经从师父那里取得开门收徒的许可了。检校对春琴疼爱有加,不但从自己的名字里取一个字为春琴命名,还经常在重要的演奏中 与她一起合奏,或是让她演唱高音部分,对她非常提携。所以检校去世 以后,春琴自立门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从她的年龄境遇等来看,似乎完全没有匆忙独立的必要。走这一步无非是家里人顾虑到她和佐助 之间的关系,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老是让两个人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 对下人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榜样,于是想个办法至少让他们同居在一栋房子里。春琴自己也觉得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当 然,佐助跟着住到淀屋桥去以后,受到的待遇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任何 时候都只是一个导盲的仆人。由于检校去世,佐助又重新当回了春琴的 弟子,这个时候两个人可以毫无忌讳地互称“师父”和“佐助”了。春琴十 分讨厌被人认为自己和佐助是夫妇关系,所以对主仆之礼、师徒之别的 要求特别严格,甚至对细枝末节的言辞说法都做出了规定。如有违背,就算躬身低头认错也不会轻易饶过,而是无休止地指责佐助的无礼。因 此,据说新入门的弟子根本无从怀疑二人的关系。还听说, 屋家的下人们暗地里嘲讽说:“真想躲在门后偷窥,看小姐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表 情勾引佐助的。”春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佐助呢?我想,即使是今 天,大阪人在结婚上对于家世、财产、礼数的苛刻程度都超过东京,本 来就是商人意识强烈之地,可以想象封建社会的遗风还是十分浓郁的,因此,像春琴那样生在富商世家,无法舍弃矜持的千金小姐,对于累代 的仆从佐助所抱有的轻视与不屑是超出我们想象的吧。除此之外,失明

使得春琴性格偏执,更加不愿示弱于人,不愿被人看不起,这样的心理和性格也是重要的原因吧。这样的话,也许在春琴看来,下嫁给佐助完 全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所以我们应该察觉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春琴 对于和下人发生肉体关系抱有一种羞耻的心理,因而作为一种反动,她故意要和佐助保持距离。如果真的是这样,佐助对春琴来说大概不过是 生理上的必需品而已吧。至少在春琴的意识当中应该是这样的。

《春琴传》记载:“春琴素有洁癖,衣物稍有污垢不着于身,贴身衣物更是每日命人换洗。每日早晚厉行房间扫除,晴雨不辍,落座之 前,必用指头拂拭坐垫等表面,务求一尘不染。曾有弟子患胃病,不觉口中异味,于师父近前练习弹唱,春琴照例猛拨高音弦,放下三弦颦眉 不语,其弟子不知何故,战战兢兢地求教再三,春琴曰:‘我虽眼盲, 嗅觉无异,速去含漱再来。’”因为眼盲而变得格外洁癖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如果是本来就有洁癖的人变成了盲人的话,那么简直无法想象在身边照顾她的人是多么劳心费神。名义上只是牵手导盲的仆从,但佐助的工作实际上并不只是牵手那么简单,饮食起居、如厕沐浴等几乎所有的 日常生活琐事都需要佐助来照顾。而且佐助从春琴幼时就开始服侍她, 对于她的好恶习性可以说了如指掌,除了佐助没有人能入得了春琴的法眼。从这个意义上讲,佐助对春琴来说的确是不可取代的。以前住在道 修町的时候还要顾及父母兄弟的感受,现在成了一家之主,春琴的洁癖 和任性有增无减,佐助的工作更加烦琐了。有些事《春琴传》上是不会记载的,但据阿照说:“师父上完茅厕以后从来没有洗过手,因为她上 厕所从来不必用自己的手,所有的事都是佐助代劳,入浴的时候也不例外。高贵的妇人会说,一丝不挂地让别人给自己洗澡是不知羞耻,但师 父对佐助来说的确是一个高贵的妇人。可能眼盲也是一个原因,加上从小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事到如今已经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春琴还 非常讲究穿着打扮。自从失明以来虽然没有再照过镜子,但春琴对自己

的容貌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对于服装及发饰的搭配等十分用心,决不输常人。记忆力超群的她一定还记得自己九岁时的面容,加上世人的褒 扬和奉承之词始终不绝于耳,春琴对于自己容貌出众的事实是十分清楚 的。因此她在化妆上花费的精力非比寻常。她常年饲养树莺,用它的粪 便和糠和在一起用作护肤品,她还十分爱用丝瓜的汁液护肤。如果手 足的皮肤不够细腻光滑,她便花容不悦,最忌讳皮肤干燥粗糙。凡是弹奏琴弦乐器的人,出于按压琴弦的需要都会注意修整左手指甲,但春琴 格外要求严格,每三天必定要让佐助为她剪一次指甲,并用锉刀打磨工 整,而且不光是左手,双手双脚的指甲都要一并修剪。说是剪指甲,但并没有多少指甲可剪,春琴总是让佐助把那刚长出的,肉眼几乎觉察不 到的一厘两厘的指甲修剪得和平时一模一样。修剪以后,她会用手指一 一触摸检查那些剪过的痕迹,不容有丝毫的出入。佐助就是这样一个人包揽了所有这些烦琐的杂务,除此之外,他还会帮助弟子练琴,有时候 还会代替春琴教授那些后进的弟子。

肉体关系也有很多种。像佐助这样对春琴的肉体巨细尽知、朝夕相 守的紧密关系,是一般的夫妇关系或恋爱关系所不能企及的。后来,在他自己也成了盲人之后还能够侍奉春琴左右而不犯大的过失,决不是偶 然的。佐助一生没有娶妻纳妾,从学徒时代到八十三岁离世,除了春琴 之外没有过第二个女人。他也许没有资格把春琴和别的女人做比较,但他晚年开始鳏居之后,常常情不自禁地对左右的人夸耀,说春琴的肌肤 光滑,四肢柔软,世间少有,这已经成了他晚年唯一喜欢絮叨的事情。 他常常伸开手掌,嘴里念叨:“师父的脚小巧得,刚好可以放进我的手 掌里。”他还会一边抚摸自己的脸颊一边说:“哪怕是她的脚后跟都比我 这里柔软光滑。”前文已经提过,春琴个子不大,但因为是穿衣显瘦的 一类,所以裸体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丰腴,而且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不管 多大年龄,皮肤都呈现出年轻的光泽。她平素喜食鱼肉和鸡肉,特别钟

爱鲷鱼的刺身,作为当时的妇人来说,是少见的美食家,她还适量饮 酒,每天晚上都会小酌一合[19],这些可能也是她保持美貌的原因。

(盲人吃东西的时候显得卑贱,让人心生怜悯,更何况是一个妙龄的盲女。不知道春琴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她从不愿在佐助以外的人面前 饮食。受人招待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给人以极其高雅端庄的印象,但其实她对食物的要求是十分奢侈的。当然,她食量并不算 大,米饭也就吃两小碗,菜肴每一样都会夹一筷子,由于种类多,吃饭 的时候伺候起来决不是容易的事,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她是在故意刁难佐助。佐助能够熟练地从炖鲷鱼的骨头上剔下鱼肉,干净利落地剥掉虾蟹 的壳,还能把香鱼的骨头从尾到头一整根抽掉而不破坏鱼的外形。)春 琴的头发很多,像丝绵一般柔软蓬松,她双手纤细,但可能是经常拨弄琴弦的缘故,指尖非常有力,被这双手扇在脸上是相当疼的。她很容易着急上火,但同时却又肢体冰凉,就算是盛夏时节也从不流汗,双脚凉 得像冰块一样,一年四季都用夹棉的纺绸或是绉绸棉袄当作睡袍,睡觉 时用长长的睡袍的裙裾把双脚包裹起来,一直保持睡姿不变。为了防止上火,她尽量不使用被炉或者汤婆子,脚太冷的时候,佐助就把她的双 脚抱在自己怀里让她取暖,可是这样却收效甚微,反而连佐助的胸膛也 变得冰冷彻骨了。春琴入浴时,为了不让水蒸气弥漫,即使是冬天也不关窗户,水温只到温热,每泡一两分钟就要起来一下,如此反复多次, 如果一次泡的时间过长马上就会觉得头晕心悸,所以她必须在尽量短的 时间内让身体暖和起来并把身体清洗干净。像这样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就越能体会到佐助的不易,而且在物质上佐助得到的回报也少得可怜,他 的酬劳不过是零星的一些补助,有时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盒烟,衣物也 只有年中和岁末两次配给的工作服而已。虽然有时候会代替师父训练弟子,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地位上的认可,春琴命令门中弟子和女佣只能称 呼其“阿助”,陪同师父上门授课时,他被要求在门口等候。有一次,佐 助牙疼,右边脸颊肿得厉害,入夜以后更加疼痛难忍,但还是强装无

事,和平常一样伺候春琴就寝,只是不时地悄悄跑去漱口,尽量避免口 中气息接触到她。春琴躺下以后一会儿让佐助揉揉肩,一会儿又让他搓搓腰,佐助按照要求为她按摩了一阵之后,春琴道:“好了好了,帮我 暖暖脚。”于是佐助在春琴的脚边横卧下来,敞开衣襟把脚掌贴在自己 的胸口上。这时候他的胸口冰冷,但脸上却因为被窝里的热气而发烫, 牙疼越来越厉害,他终于忍受不住,就把肿胀的脸颊贴在了春琴的脚掌 上,刚感到舒服一点,春琴就发作似的一脚踢在他的脸颊上,佐助顿时疼得跳了起来。这时春琴道:“算了,不必再暖脚了。我让你用胸口暖 脚可没叫你用脸,脚掌心上没长眼睛,盲人常人都是一样,可你竟然如 此欺骗于我。白天开始我就已经察觉你牙疼,况且你的两边脸颊温度和肿胀程度都不一样,我用脚掌也能感觉出来。你若真的苦痛难耐照实说 也就是了,我并不是不知道疼惜下人的主子,可你偏要装出一副尽忠的 样子,暗地里却用主子的身体帮你冷敷牙齿,你这无法无天、偷奸耍滑的懒骨头,真是可恨至极!”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特别是佐助对年轻的女弟子有所关怀,或者帮助她们练琴的时候,春琴 是最不能容忍的。每当她在这方面有所怀疑的时候,佐助就会吃尽苦 头,正因为她不会露骨地表现出嫉妒,所以才会用更可怕的方式来刁难他。

一个女人,双目失明且独身一人,要说奢侈又能奢侈到哪里去呢? 就算是锦衣玉食伺候着,花销也是有限的。可春琴家里只有一个主人, 却有五六个下人伺候着,每月的生活费高得惊人。为何需要那么多钱和人手呢?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她养鸟的嗜好。她特别钟爱的是树莺。今天 叫声好听的树莺一只可以卖到一万日元,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情况应该差不多。当然,今天人们分辨鸟儿啼叫的方法或是赏玩方法似乎都 有所不同,举今天的例子来说,除了“嚯——嚯啾啾”的生来具有的叫声 之外,还会“啁啾、啁啾、啁啾啁啾”地叫,也就是所谓“渡谷”的叫声,

或者是“嚯——叽——呗咔吭”地叫,也就是所谓“高音”的叫声,会这两 种叫声的鸟儿特别值钱。据说野莺不会这么叫,即便偶尔有这么叫的, 也是“嚯——叽——呗喳”地叫,很是难听。要想让它的叫声带着“吭”这 样的金属质地的优美的余韵,必须要经过某些人为的训练来养成。具体 说就是把野莺在尾羽长出来之前捕来,让它跟着其他的师父鸟练习唱歌,要是等到尾羽长出来之后,它已经记住了亲鸟的难听的叫声,就来 不及矫正了。当师父的鸟儿以前也是这样被人为训练出来的,其中有名 的鸟儿主人会给它们起个名号,比如“凤凰”“千代友”之类的。如果哪个 地方的哪家人养了这样一只名鸟的话,很多养鸟人就会大老远携鸟赶 来,请求名鸟赐教,这就叫作“出门学音”,一般一大清早出门,持续几 日之久。有时候师父鸟也会到一定的地方去出差讲学,徒弟鸟儿们围聚 在四周,如同歌唱的课堂一般。当然,每一只树莺的素质各不相同,声 音也各有优劣,同样是“渡谷”或“高音”的鸣叫,音调高低的把控和余韵 的长短都各不相同,所以要捕到天资好的树莺并不容易。如果捕到还能 赚取授业费用,价格自然不菲。春琴把自家养的最优秀的一只树莺命名 为“天鼓”,每天早晚都会欣赏它的歌声。“天鼓”的叫声的确了得, 唱“高音”时的“吭”的声音格外清澈且带有余韵,和极尽人工雕琢的乐器 别无二致,很难想象是鸟儿发出的叫声,而且其叫声幅度长,有力道且 润泽通透。春琴对“天鼓”悉心照料,吩咐下人们对它的食物要格外注 意。一般制作树莺食饵的方法是,把大豆和玄米炒熟后磨成粉,再拌入米糠,制成粉末待用,另外再把鲫鱼或桃花鱼的鱼干碾成粉末待用,最 后把这两种粉末以一比一的比例混合,用萝卜叶的汁液调匀,相当麻 烦。除此之外,为了让鸟儿的叫声更好听,还需要从一种叫 薁的蔓草 的茎中捕捉一种昆虫来,每天喂它一两只。春琴家里饲养了大概五六只 这样耗时费力的鸟儿,所以家仆之中有一两个人是专门负责喂养鸟儿的。树莺不会在人前轻易鸣叫,须将鸟笼放在一个叫作饲桶的梧桐木做 的盒子里,再用纸拉窗密闭起来,使里面只能看到透过纸窗的微光。这

饲桶的纸拉窗往往使用紫檀、黑檀等名贵木材,并施以精巧的雕刻,或 镶上白蝶贝、描上泥金画,制作相当考究,其中不乏古董精品,即使今 天价值一两百元甚至五百元的物件也并不少见。“天鼓”的饲桶上镶嵌着 据说是中国舶来的珍品,骨架用紫檀做成,腰间装着琅玕和翡翠的板 子,板上又精细地雕刻着山水楼阁,十分高雅华贵。春琴常常把这个盒 子安放在起居室壁龛旁的窗户前聆听鸟儿的鸣叫,当“天鼓”展示优美的 歌喉时,春琴的心情就特别好,所以仆人们都给它洒水让它鸣叫。一般 天气晴朗的日子鸟儿叫得多,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也就变得没那么好伺 候了。“天鼓”从冬末到春天是叫得最频繁的时候,到了夏天,叫的次数 就一天比一天少,春琴也随着变得郁郁寡欢。如果饲养得好,树莺的寿 命可以很长,但前提是要精心照料,如果交给没有经验的人来养很容易 死掉。死了以后就要重新再买。春琴家的第一代“天鼓”就在八岁的时候 死掉了,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找着天资好的鸟儿来继承“天鼓”的名 号,但几年之后终于得到一只不辱前代的名鸟,于是春琴又继续给它命 名为“天鼓”,爱不释手。“第二代天鼓亦啼声灵妙,不输迦陵频伽[20], 春琴朝夕置鸟笼于座右,钟爱有加。常令弟子倾听此鸟啼鸣,后晓谕弟 子曰:汝等且听天鼓之鸣唱,此本无名之鸟,自幼勤学苦练,天道酬勤,其声之美非野莺可比,有人云,此乃人工之美而非天然之美,不如 幽谷山路中访春探花时,从山涧对岸的霞蔚深处不经意传来的野莺的啼 叫来得风雅,然而我却不敢苟同,野莺之声须得特定的时间地点,听者心境使然,方可听出其中雅致。倘若单论其声,实难谓之美也。然闻天 鼓名鸟之声,如入幽境,妙趣横生,山间溪流潺潺,峰顶樱花叆叇,悉 数浮现心海脑海之中,其声音之中既有繁花似锦亦有云蒸霞蔚,让人忘却身在万丈红尘之中,此乃所谓巧夺天工,以人工技巧与自然风物争锋 也,音曲之秘诀亦在此处也。此外,春琴训诫愚钝之弟子时亦云,小小 飞禽都能体会学艺之道的要诀,汝枉生为人,竟不如禽类。”道理虽然 不假,但动辄被用来和鸟儿比较,佐助和弟子们想必心里不会好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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